第77章 脱离
张耀同样没有倖免,他的意识像是沉入了一片无底的深渊。
周遭是混沌的色彩,扭曲的光影,以及无数细碎的、无法理解的囈语。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万年。
那股撕扯灵魂的剧痛渐渐消退。
他猛地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而又陌生的天板。
一盏简约的吊灯,散发著柔和的橘黄色光芒。
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的消毒水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饭菜香。
他缓缓转动眼珠,打量著四周。
白色的墙壁,墙上掛著一幅风景画,画的是一片蔚蓝的大海。
床头柜上,放著一个玻璃杯,杯中插著一束鲜艷的康乃馨。
窗外,是熟悉的城市喧囂,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这不是山谷。
更不是什么修仙界。
这是……地球?
一个荒谬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猛地坐起身,掀开身上盖著的薄被。
触手所及,是柔软的质睡衣。
体內……空空如也,没有灵力,没有灵识。
什么都没有。
仿佛之前那三十多年的修仙岁月,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不对!”
张耀低吼一声,试图运转体內的灵力。
然而,丹田一片死寂。
或者说,张耀根本就没有感受到自己的丹田。
“幻境!这一定是幻境!”
他眼神锐利,扫视著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出破绽。
那灵念场,果然诡异。
竟然能构建出如此真实的幻境。
他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清晰的痛感传来。
“不对……”
张耀眉头紧锁。
寻常幻境,痛感往往模糊,或者乾脆没有。
这里的痛楚,却如此真实。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位面容慈祥的中年妇人端著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小耀,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妇人脸上带著关切的笑容,將托盘放在床头柜上。
托盘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还有几样精致的小菜。
张耀看著眼前的妇人,瞳孔骤然一缩。
“妈?”
这个称呼,陌生而又熟悉,已经尘封了数十年。
“傻孩子,睡糊涂了?”
妇人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嗯,不烧了。快趁热把粥喝了,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张耀的大脑一片混乱。
眼前的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母亲的容貌,说话的语气,甚至身上那熟悉的馨香,都与他记忆深处的片段完美重合。
难道……他真的回来了?
那三十多年的修仙,真的只是一场大梦?
不。
不可能。
“妈,我……”
张耀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母亲担忧地看著他。
“我……我没事。”
张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接过粥碗,机械地喝著。
食不知味。
接下来的几天,张耀如同行尸走肉。
他发现自己真的回到了地球,回到了他穿越之前的那个时间节点。
父母健在,对他关怀备至。
曾经的恋人,也找上门来。
“张耀,你到底怎么了?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倒了?”
女孩明亮的眼眸中,写满了焦虑。
张耀看著她熟悉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
他开始尝试各种方法脱离这个“幻境”。
整日盘膝而坐,试图感应天地灵气。
然而,空气中什么都没有。
对著墙壁,观想覆山剑的模样,试图御剑。
可惜直到手臂酸麻,墙壁依旧是墙壁。
他的行为,在家人和恋人眼中,变得越来越古怪。
他们开始偷偷联繫精神科的医生。
张耀察觉到了。
他心中的焦躁,如同野草般疯长。
他被送进了一家精神病院。
每天都有护士给他打针,餵他吃一些绿绿的药片。
“放我出去!”
“我不是疯子!我是修士!炼气九层的修士!”
张耀嘶吼著,挣扎著。
换来的,却是更强力的镇定剂,以及医护人员怜悯而无奈的眼神。
父母又来了。
母亲双眼红肿,手里提著保温桶,里面是他“以前”常喝的鱼汤。
父亲沉默站在一旁,鬢角添了些许白霜,闷头抽菸,直到被护士出声制止。
“小耀,听话,医生说你这是压力太大,胡思乱想。”
母亲將汤盛出来,语气透著小心翼翼,“把那些修仙啊、打打杀杀的都忘了,好不好?跟我们回家,安心过日子。”
张耀看著那碗汤,热气腾腾,鱼香依旧。他记得母亲的手艺,这汤確实鲜美。但他如今是炼气九层的修士,早已辟穀,凡俗吃食於他已无多少益处。
“我没病。”他开口,嗓音略显干哑。
父亲猛地抬头,声音发颤:“还没病?你看看你现在说的这些话,做的那些事!什么修士,什么灵气!小耀,爸求你了,你清醒一点!”
张耀闭上眼,不再多言。
隔了数日,他“曾经的恋人”林晓琪也来了。
“张耀,”她坐在床沿的椅子上,声音轻柔,“你……还好吗?”
张耀打量著她。
记忆中,这张脸庞也曾让他心弦微动,但那已是“上辈子”的尘封旧事。
“他们都说你病了,我不信。”林晓琪轻咬下唇,“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著大家?不管什么事,我陪你一起面对。”
张耀心头微震,但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林晓琪眼圈泛红:“你是不是还在想那些……修仙的事?张耀,那些都是假的,是书里编的。我们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
见张耀依旧沉默,她深吸口气,声音微哽,却异常坚定:“没关係,张耀。不管多久,我都等你。等你恢復正常,我们……我们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说完,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眾人离开后,张耀躺在病床上,双目无神地望著天板。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或许,那三十多年的修仙生涯,真的只是一个精神病人臆想出来的幻梦。
时间一天天过去。
张耀不再嘶吼,不再挣扎。
他开始配合治疗,按时吃药,按时睡觉。
既是接受现实,也是在等待契机。
这天夜里,他如同往常一般躺在床上。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突然。
一阵钻心剧痛,从他的双手猛然传来。
“滋啦——”
细微的电弧跳动声,在寂静的病房內显得格外清晰。
张耀猛地睁开双眼,看向自己的双手。
只见他双手的手背上,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两只暗银色的手套轮廓。
那轮廓若隱若现,仿佛隨时都会消散。
御雷手套!
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衝击著他的神经。
然而,在这极致的痛苦之中,张耀的眼神却越来越亮。
眼前的景象,开始剧烈地扭曲。
白色的墙壁,铁柵栏的窗户,所有的一切,都如同破碎的镜面一般,寸寸龟裂。
他的意识,仿佛被一股巨力拉扯著,向上飞升。
“轰!”
一声巨响,仿佛直接在他神魂深处炸开。
所有的幻象,瞬间烟消云散。
张耀猛地睁开双眼。
刺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他依旧盘膝坐在那片狼藉的山谷之中。
远处,那头筑基后期的巨蜥,庞大的身躯瘫倒在地,气息萎靡,双目紧闭,似乎依旧沉浸在某种噩梦之中。
更近一些的地方,那名青袍修士也歪倒在土丘上,人事不省,脸上还残留著惊恐与迷茫的表情。
回来了。
他,终於回来了。
然而,这劫后余生的庆幸,仅仅持续了不到数息时间。
张耀甚至来不及调动体內所剩无几的灵力,一股吸扯之力,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眼前的景象,刚刚清晰起来的山石草木,那瘫倒的巨蜥与青袍修士,都开始剧烈地扭曲、拉伸,如同被投入滚水的画卷。
“不!”
张耀心中大惊,一股冰寒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又来了!
灵念场,竟然再次將他拉扯进去。
他意识到,自己这次引爆养神丹,再加上周围有两个筑基期强者的神魂作为“吸引”,恐怕引来的灵念场恐怕极其强大。
完了。
若是被这灵念场反覆循环地拖拽、消磨,他恐怕真的会被活活耗死在这里。
意识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与混沌。
这一次,没有地球的病房,没有熟悉的亲人。
张耀发现自己“漂浮”在一片无垠的虚无之中,上下左右皆是深不见底的墨色,连一丝星光也无。
他试图感知自己的身体,却只是一团模糊的意识。
紧接著,一股无法抗拒的拉扯力传来,他的意识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骤然下沉,附著在了一个刚刚呱呱坠地的婴孩身上。
这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村落,茅草屋,泥土路,空气中混杂著牲畜粪便和炊烟的气息。
婴孩的父母,是一对皮肤黝黑、笑容淳朴的农人,正围著襁褓中的婴孩,脸上洋溢著初为人父母的、不加掩饰的喜悦。
岁月悠悠,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张耀以一种奇异的视角,看著这个名为“林轩”的孩童,从在泥地上蹣跚学步,咿呀学语,到帮著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
这孩子聪慧过人,三岁能诵百字,五岁已能帮衬家中计算田亩收成,远超同龄的顽童。
七岁那年,村里来了几位衣袂飘飘的仙宗使者,为適龄孩童检测灵根。
当测灵盘在林轩手下绽放出耀眼的纯澈水蓝色光芒时,整个村落都轰动了。
天水灵根。
纯净无瑕,万中无一。
林轩的父母激动得老泪纵横,连连叩首。
仙宗使者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当场许诺將其收入宗门。
不久,林轩辞別了哭得肝肠寸断的父母,拜入了修真大宗“罗天道宗”,成为了一名內门弟子。
引气入体,炼气一层,炼气二层……修炼速度一日千里。
“大道无情,唯有实力永恆。”
这是他偶然从一位师兄处听来的话,自此便奉为圭臬,时常告诫自己。
炼气,筑基。
期间,宗门內有位明眸皓齿的师妹对他暗生情愫,多次藉故亲近,送来亲手炼製的丹药,或是绣著鸳鸯的香囊。
林轩並非木石,他能感受到那份纯真炽热的爱恋,心中也曾泛起涟漪。
但他很快便將那丝涟漪强行掐灭。
“儿女情长,只会成为我道途上的绊脚石。”
在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当师妹再次鼓起勇气向他表明心跡时,他断然拒绝,言辞冷漠,不留丝毫余地。
师妹含泪跑开。
数十年后,那师妹嫁给了宗內一位阵法师,寿终正寢,化为一捧黄土。
林轩在一次闭关中途听闻消息,道心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仿佛被蚊虫叮咬,隨即再次沉浸於枯燥的修炼之中。
也有豪爽仗义的师兄,见他天资出眾,时常独来独往,便主动邀请他一同探寻险境,分享修炼心得。
林轩表面应付,一同歷练时也会配合,但心中却始终保持著一道无形的屏障。
后来,为了一株能够助他突破筑基后期瓶颈的“玄冰莲”,在一次共同探索冰窟时,他不动声色地设计了一个小小的意外,让师兄陷入一群冰蚕的围攻,自己则趁机取走了玄冰莲。
那师兄虽侥倖逃生,却也经脉受损,道心蒙尘,修为停滯不前,最终鬱鬱而终。
林轩得到灵药,顺利突破,实力更上一层楼。
对此,他只是觉得,修仙之路本就如此,优胜劣汰,天经地义。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
紫府,金丹,元婴。
他终於成就了元婴大道,寿元两千载,成为了一方巨擘,受无数修士敬仰。
宗门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庆典,万修来贺。
他站在高台之上,接受著山呼海啸般的恭贺,俯瞰著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心中却生不出一丝真正的喜悦。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他开始闭关,衝击更高的境界。
然而,元婴初期,仿佛就是他此生的终点。
无论他如何努力,那层无形的壁垒,始终坚不可摧。
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
曾经熟悉的亭台楼阁早已变换了模样。
他曾经的敌人,大多早已化为枯骨。
他曾经仰望的前辈,也一个个坐化消亡。
只是他,依旧困在元婴初期,寿元在一点点流逝。
他变得越来越焦躁,越来越偏执。
为了寻找一丝突破的契机,不择手段,手上沾染了无数鲜血,甚至对同门后辈也毫不留情。
曾经敬仰他的修士,渐渐对他敬而远之。
他不在乎。
只要能突破,一切都值得。
然而,天道无情。
他的寿元,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油尽灯枯之际,他坐在冰冷空旷的洞府中,回顾自己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他这一生,除了修炼,除了追逐那虚无縹緲的更高境界,似乎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看似拥有一切——强大的实力,悠久的寿元,崇高的地位——却又一无所有。
无尽的悔恨与孤独,如同冰冷的海水般將他淹没。
“我这一生……究竟算不算真正活过?”
他喃喃自语。
他后悔了。
后悔当初为了所谓的道途,放弃了那么多本该珍惜的东西。如果再有一次机会……
可惜,没有如果了。
林轩的意识,带著无尽的遗憾与不甘,彻底消散。
幻境的最后,那片虚无之中,一个浩渺而冰冷,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直接在张耀的识海中响起,如同九天之上的神祇在漠然垂问:
“见此一生,你,悔吗?”
声音带著一种奇特的蛊惑之力,仿佛要將林轩所有的悔恨都倾注到张耀的心头。
张耀沉默著。
他完整地看完了林轩的一生,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与悔恨,那份临死前的绝望。
若易地而处,他会如何选择?他不知道。
但,他不是林轩。
林轩求的是极致的大道,为此可以捨弃一切。
而他张耀,求的是长生,是为了更好地活著。
“已经做了,就没什么可后悔的!”
张耀的意念,平静却坚定地回应。
“自己选的路,爬也要爬完!”
那浩渺的声音沉默了片刻。
隨即,一股如释重负的嘆息,若有若无地在张耀的识海深处响起。
紧接著,笼罩著他意识的无形束缚,如同潮水般退去。
张耀猛地睁开双眼。
双手手背之上,传来一阵阵焦灼的刺痛。
他低头看去,只见那暗银色的【御雷手套】表面,丝丝缕缕的电弧在跳动。
隨著【御雷手套】的电光彻底敛去,他手背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復。
他回来了。
山谷內的阳光依旧刺眼。
张耀心中微微一动。
那灵念场中最后的声音,莫非便是那位元婴大能坐化后残存的一缕执念?
自己经歷的林轩一生,或许正是那位元婴老祖真实的人生写照。
而自己的回答,似乎是触动了什么,才让那执念释然,放了自己一马。
这等元婴大能的手段,果然神鬼莫测,即便只是一缕残存执念形成的灵念场,也足以让筑基修士万劫不復。
他不敢多想,迅速收敛心神。
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
张耀目光一凝,身形一晃,便出现在那株紫纹玉髓果旁。
小心翼翼地將这枚让他差点万劫不復的灵果採摘下来,用一个特製的玉盒封存,郑重地放入储物袋中。
做完这一切,他的目光落向了那名昏迷不醒的青袍修士。
趁他病,要他命。
张耀眼中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將对方腰间的储物袋一把扯下。
此人先前毫不犹豫地让他去送死,心狠手辣,断然不能留下活口。
他深吸一口气,体內所剩不多的灵力疯狂运转,匯聚於右拳之上。
雷蜕后期的肉身力量,配合灵力催发,足以轰碎山石。
“死!”
张耀低喝一声,携著万钧之势的一拳,狠狠砸向青袍修士的头颅。
然而,就在他的拳头即將触碰到青袍修士的剎那。
“嗡!”
一层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淡薄光晕,骤然从青袍修士体表浮现,形成一道坚韧无比的灵力护盾。
“嘭!”
张耀的拳头结结实实地轰击在那层光晕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一股恐怖的反震之力顺著他的手臂汹涌而来,震得他气血翻腾,手臂一阵酸麻,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了数步。
而那层淡薄的光晕,仅仅是微微晃动了一下,便恢復如初,没有丝毫破损的跡象。
青袍修士依旧双目紧闭,对外界的攻击毫无反应。
张耀瞳孔骤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是……筑基期修士无意识下,由体內灵力自发形成的护体灵盾?
自己全力一击,堪比一阶上品灵器的轰击,竟然连撼动其分毫都做不到!
果然,筑基期修士。
即便昏迷不醒,也不是他一个炼气期能够轻易击杀的。
张耀脸色阴沉。
若是动用覆山剑或者宏天印,或许能多造成一些伤害,但闹出的动静必然更大。
万一將这青袍修士从昏迷中惊醒,那后果不堪设想。
一个清醒的筑基期修士,哪怕灵力大损,也不是他能抗衡的。
他目光闪烁,迅速权衡利弊。
片刻之后,张耀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走到青袍修士身旁,费力地將其拖拽起来,朝著不远处一块巨大的山石走去。
他將青袍修士藏在了巨石之后,又用碎石,沙土和青草仔细掩埋了一下,確保难以发现。
只要这位筑基前辈一直醒不过来,早晚会因为肉体枯竭而彻底死去。
接下来,张耀没有丝毫停留。
他不敢赌那灵念场中的浩渺意识是否会改变主意。
此地不宜久留。
他立刻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二阶上品遁空符。
灵力注入,身形瞬间从原地消失。